說起為什么我會選擇來到高能所,以高能物理作為奮斗的事業(yè),可能最初是源于十四年前那個普通的下午。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初來高能所參加大學生研究計劃的大三學生,七月的北京下午五點依然驕陽似火,我匆匆趕往食堂,路邊展報前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正聚精會神地閱讀著展報里的每一行文字,每一張圖片。直到二十分鐘后我吃完飯再次路過時,他仍在駐足觀看。雖然身姿不再挺拔,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矍鑠的精神。在科學研究前,他就好像永遠年輕,永遠保持著充沛的斗志。
這一幕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在高能所實習的短短一個月時間里,我多次被這種情形所震撼。那時我所在的實驗物理中心漂移室組,正為BESⅢ主漂移室的安裝方案開展緊張的攻關。我參加的為數(shù)不多的周例會上,早已退休的老先生每次仍然按時到會,對設計方案提出各種關鍵指導。還沒走入社會的我那時第一次知道了一個名詞——返聘,也第一次知道了,原來為了科學事業(yè),不止可以奮斗到退休,在退休之后仍然可以持續(xù)發(fā)光發(fā)熱。也許是被這種年過花甲仍然奮斗在科研最前線的精神所感召,我也積極申請將自己的實習工作從簡單的電纜組裝換成了對大三學生而言很難的高壓機箱控制界面編寫——需要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學習Linux、GTK、CAEN 機箱高壓驅動程序接口,最后完成用戶界面編寫,并且實現(xiàn)對機箱的控制。于是,當一同實習的其他同學晚上可以自由活動時,我堅持和漂移室組的師兄師姐們一起加班。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個月精神和思維高度緊張、被時間所驅趕的巨大壓力仍然讓我記憶猶新。最后,當我好不容易從師兄手中擠出機箱的調試時間,看到機箱的高壓示數(shù)依照控制變動時;當我因為夜里太晚,從后門走出三號廳后看到天空明亮的月光時,一種巨大的成就感撲面而來——原來這就是科研的樂趣和精神!
后來大四時,我以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得到保研資格,可以優(yōu)先選擇去向單位。填報意向的那幾天不停有同學來問我的選擇——我知道他們希望統(tǒng)計那些熱門研究所的填報數(shù)據(jù)來規(guī)劃自己的選擇,避免被調劑。但其實我的答案早已確定——高能物理所。對于中科大物理電子專業(yè)的學生來說,出國深造、IT 類研究所、各大公司或者留校都是很好的選擇,但我的答案仍然是高能所。有人問我為什么,其實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想,前輩的感召、那第一次的科研成就感,一定在冥冥之中引導著我。
保研來所后,我的導師趙京偉研究員將我安排在量能器電子學組(后來與漂移室電子學合并為電子學組),我正式開始了在電子學組超過十年的學習、科研和工作。非常有幸遇見王佩良老師、顧樹棣老師和盛華義老師,他們不斷明晰著我腦海里多年前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身影,而那個身影又因為三位老師的個人魅力不斷增添新的光彩。王佩良研究員思維非常活躍,是電子學和機械設計的全能型人才,系統(tǒng)設計中所需的某個工件,王老師往往“轉個身” 就能設計出來,然后“再轉個身”,工件草圖已經完成,樣品也已迅速加工完成。對于各種技術難題,王老師往往也能第一時間提出合理的解決方案;而顧樹棣研究員治學嚴謹,對各種方案和設計,一定會親自給出嚴格的理論推導和證明。兩位老師組成了最佳搭檔: 王老師給出靈感的技術方案,顧老師給出完備的理論支撐,仿佛無論多有難度的技術困難,都能在兩位老師的合作下解決。合并成為電子學大組后, 盛華義研究員的盡心盡責也時刻成為我追隨的榜樣,盡管已不再年輕,但我們還經常能看到盛老師親自設計電路板,遇到組里的重大工程方案決策和評審,盛老師依然會冒著風雨準時前來,為我們年輕人當好最關鍵的舵手。因此對我來說,縱使外界浮華誘惑,是這些前輩們的身影一直激勵著我,向著成為他們那樣的人而奮斗,初心不忘。
BESⅢ電磁量能器電子學小系統(tǒng)測試運行環(huán)境
身在量能器電子學組,我有幸參加到了BESⅢ量能器系統(tǒng)的測試和安裝中??煽茖W工程怎么可能每天都能取得科學突破、充滿獲得科技獎勵的輝煌呢?更多的其實是建設時期的枯燥和重復。大四下學期,我來到高能所完成本科畢業(yè)設計,工作內容是針對600 個BESⅢ量能器前放完成老化前、后的測試。在兩個月時間里,每天的工作內容都是:安裝PIN 二極管;將前放電路板安裝到前放鋁盒中,擰緊螺絲;多道測試增益和噪聲;將電路板拆卸并歸置;繼續(xù)下一組測試。以至于畢設完成回到學校,畢業(yè)答辯時講完報告后,評委老師沒有辦法提任何問題??吹揭黄甬厴I(yè)的同學的畢設都是類似參加LAMOST望遠鏡研制,參加中海油石油探測研究,甚至是自己設計一塊非常有創(chuàng)新功能的電路板時,我也曾偷偷問自己:夢想中的科學研究和實際落差這么大,后悔嗎?
BESⅢ電磁量能器電纜安裝
清楚且堅定地給出答案,是在兩年后。當時回所后正趕上BESⅢ電磁量能器安裝,不光是全組職工和學生,在電纜安裝的最緊要關頭,甚至發(fā)動了整個中心的老師來支援,連當時的外籍學生和中心主任都參加到電纜安裝的戰(zhàn)斗中。工作沒有差別,一律都是最基本的電纜拆封、捋直,按序傳送至指定的電纜槽中。而電子學組的我們這些年輕小伙子則都爬鋼架、鉆溝槽,將電纜按照次序整理,并用綁扎帶緊固。簡單、枯燥,但這就是科學研究的一部分。由于工程進度非常緊張,所有人都放棄了暑假的休息。當時還是學生的我也默默地退掉了好不容易“搶票”買到的回家臥鋪。不過,當最后看到六千多根電纜整齊地安裝在譜儀鋼架上時,我再次感覺到了那種巨大的成就感,那是一種手把手撫育孩子長大成人的欣喜。而參加了全過程的我心里知道,這都是我們一個月勞動努力的結果。以至于現(xiàn)在每當我看到網上那些所謂“國外電纜安裝藝術”的帖子時,我都會不屑的回復到:“誰說中國人拉不好電纜?歡迎來參觀BESⅢ電磁量能器電子學機房。”而現(xiàn)在每當在專招吃到大拌菜和小墨魚紅燒肉時,我都會回想起電纜安裝的那些日日夜夜,因為這是我們勞累一天晚上聚餐時最常點的菜,對我來說也是凝聚了記憶的兩道菜。安裝完成慶功的那天,大家興奮且自豪的在量能器光潔的金屬外殼上用油性筆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是那么一個榮譽且莊嚴的時刻,從今往后,BESⅢ的譜儀上永遠留下了我們的名字。我還記得我將我的名字簽在了當時還是中心主任的王貽芳老師的名字下面,隱隱向往地覺得那就是我的追求。
科研從來都不是一路繁華似錦,而是需要披荊斬棘,直到攀登上險峻的高峰,才能沐浴清晨照耀自己的朝陽,俯瞰無盡風光,然后收拾行囊,繼續(xù)向著下一座高峰進發(fā)。這也是我們的初心。當年讀研時,見到導師的第一天,趙京偉老師就告誡我:要做實用化的電路!從學生到留所,到副研究員,直到后來作為電子學組的副組長,每一天,這句話都成為我的科研信條。不是為了發(fā)文章,不是為了獲獎勵,而只是為了讓自己設計的電路和芯片能夠最終運行到系統(tǒng)中,成為整個系統(tǒng)的一顆螺絲釘。電視劇《士兵突擊》中,成才問許三多:“你能想起當兵的每一天嗎?”許三多說:我能。我想我的答案也是,我能。這十幾年里,在高能所工作生活的每一天,解決的每一個技術難題,每一個收獲,我都記憶猶新。這些是我的枝枝蔓蔓,也是我的初心。以前中國人從無到有建起了BEPC,建起了高能所;后來導師安排我學習專用集成電路(ASIC),也是從零開始,到今天也算小有成績;現(xiàn)在參加CEPC,面對眾多國際同行還沒有解決的技術難題,同樣是從零開始。在這個從B 到C 的過程中,這種勇于開拓、勇于創(chuàng)造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我想這也是所有高能所人的初心。從B到C,字母的一小步,技術的一大步,我相信只要牢記這顆初心,就最終能夠從BEPC 跨越到CEPC,攀登上又一座科學和技術的高峰。
(本文在“紀念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成30周年有獎征文活動”中榮獲一等獎。)